刑辩律师眼中的检察官
刑辩律师眼中的检察官
最近一段时间，我的同行们在关注两件事情：重庆市公示十八大代表，李庄案公诉人幺宁排在第一位；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张军在内部讲话中指责“极个别无良律师”。一个是重庆市检察院公诉二处处长、年轻的女检察官，一个是位高权重、睿智儒雅的一级大法官。在不少律师看来，他们的某些言行极为不妥，对律师职业造成了重大伤害，应当道歉。
做刑辩律师这些年，我接触过的检察官和法官数以百计。我曾经带过的学生，也有一些后来成为了检察官、法官。随着执业时间的增长，我开始思考律师与检察官、法官的关系。同样都是法律人，我们有共同的法律理想，是什么原因让律师和检察官、法官在某些时候势同水火，甚至到了要决一死战的地步？我们能不能求同存异、相互包容，在当前的司法体制下最大限度地维护法律的尊严，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呢？
这些问题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。我想尝试着寻求答案。
一、刑辩律师眼中的检察官
刚做律师的时候，我很难进入状态，内心很纠结。明知道当事人是犯罪分子，还要想方设法为他找理由辩解，要求法院从轻处罚或者判决无罪，总觉得不是滋味。公诉人在法庭上可以义正词严，威风八面，我作为辩护人却心虚气短，坐立不安。很多时候，我真希望我坐在公诉席上，目光像利剑一样，直视被告人，用一连串的追问戳穿他的谎言，剥开他的画皮……
有些时候，我也担任受害人的代理律师，与公诉人并肩战斗、互相配合，联手对阵被告人的辩护律师。那个时候，任凭被告人和他的辩护律师巧舌如簧，我都紧追不放。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，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让被告人胆战心惊。那种感觉，不是一般的爽。
绝大多数的时候，我还是坐在辩护席上为被告人辩护。无论他涉嫌的罪名是杀人、强奸、抢劫、贩毒，还是贪污、受贿、诈骗，我都必须竭尽我的全部所能，从证据的角度，从定性的角度，为他辩解。公诉人发言的时候，我会认真倾听，并且会暗暗问自己：如果我是公诉人，我会怎么提问，怎么立论，怎么反驳，遇到突发情况，如何随机应变？
我很快就找到了做辩护律师的感觉。
和我对庭的公诉人，如果表现很一般，我会觉得惋惜，但是决不手软，仍然乘胜追击，打得公诉人张口结舌、满头大汗、目光幽怨，直到法官于心不忍，宣布辩论结束。
如果遇上了强劲的公诉人，我会大呼过瘾，摩拳擦掌，越战越勇，气势如虹。只要时间充裕，法官总是笑眯眯地看我们决斗，直到控辩双方争得眼珠子都红了，看样子要打起来，才宣布辩论结束……
据说，在我老家的检察院，公诉人一听说我是他承办案件的辩护人，立即头大。有的公诉人在开庭的前一天挑灯夜战，加班加点研究案卷。有的公诉人给我打电话或约我见面，聊聊案子，套取我的辩护观点以便提前准备。有的公诉人甚至在开庭前一天，威胁被告人或他的亲属跟我解除委托关系，否则建议法庭从重处罚。
无论法庭上如何交锋，无论公诉人是否把我视为“天敌”，我始终还是尊重他们。虽然有些时候，他们的出招并不光明正大，让我吃了不少哑巴亏。在法律的天平上，法官毫无疑问是倾向于公诉人的。公诉人的恐吓，让我费尽口舌劝说出庭作证的证人临时变卦。公诉人的刁难，让我在开庭之前看到的证据材料极为有限。
多年前，我曾经办理一起特大交通肇事案，当地高度重视，特别邀请上级司法机关、人大、政协以及各界代表参加庭审旁听。公安机关搜集了几千页的证据材料，我到法院阅卷的时候，发现只有薄薄的十几页材料。还有几天的时间就要开庭，我向法官提出：材料太少，我没法辩护，希望法官让公诉人补充材料。法官说，我们没法逼迫他们补充材料，你还是直接向检察院申请吧。
我带着写好的书面申请去检察院，找到承办案件的公诉人，他当时正在玩电脑游戏。我递过申请，表明来意。公诉人说：“法院没说我提交的材料不够，说明我的工作没有问题，你们律师没有权力要我补充。”
我好说歹说，公诉人仍然不为所动，泰然自若地玩游戏。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说：“你是不是怕法庭上辩论不赢啊？”公诉人闻听此言，将申请书揉成一团扔到我的脸上。我扑上去就要与公诉人开打，被办公室其他人拉住。我随即找到检察长投诉，检察长让公诉人交出全部案卷材料，公诉人居然当我的面顶撞检察长，拒不交出。最后达成妥协，我在检察院阅卷，材料不复制。
这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与公诉人的正面冲突，以后必然不会再有。毕竟，这样的公诉人是极少数，而我当时的狂言也确实有些失礼。绝大多数时候，尽管我和公诉人在庭上争论得面红耳赤，在庭下都能惺惺相惜，互相尊重，有的还渐渐成为私交不错的朋友。他们有时候对我吐出肺腑之言：“我在法庭上所说的，只是我的职务观点，我的个人观点其实和你差不多……”
与公诉人的交锋越来越多，我的庭审风格渐渐发生了改变。
刚做律师的时候，我认为法庭就是舞台，是战场，律师应当成为法庭上的主角，必须想尽办法把公诉人打得落花流水，丢盔卸甲。我喜欢在法庭上酣畅淋漓地与公诉人搏斗，刀刀见血。但是我发现事与愿违，往往我在法庭上打得越漂亮，判决结果离我期盼的越远，甚至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很多。公诉人在法庭上丢了面子，会在庭后向法官表明强硬态度。这个时候，法官往往不会与公诉人为敌。因此，一些当事人开始对我敬而远之，连法官也觉得我是个“麻烦制造者”。
我开始尝试不追求庭审效果，不在法庭上对公诉人强袭猛攻，而是在庭审之前与公诉人充分沟通。包括我对定性的意见，证据上存在的问题，我将在法庭上提交的新证据，等等。即使有些公诉人由于提前知道我的辩护思路，在法庭上有备而来，让我陷入被动，我也并不介意。当事人能够获得最好的处理结果，才是我最大的面子，其他的，都是浮云。
辩护风格的转变为我的律师业务带来了转机。绝大多数的公诉人愿意与我在庭前进行交流，认真听取我的意见。有些时候，他们会根据我的意见对案件进行补充侦查，或者与受害人就民事赔偿进行协调。条件满足的时候，他们会做出不起诉的决定。如果案件最终起诉到法院，罪名、犯罪金额、情节等方面，也会对我的意见有所采纳。即使我所有的观点都不被公诉人接受，至少公诉人不会向法庭咬牙切齿地提出顶格量刑的建议。在法庭之上，公诉人与我之间，气氛友好融洽，语气温和平静，庭审更像是案例研讨。
公诉人发言的时候，我不再是横眉怒目或者一脸不屑，而是拿出最大的亲和力，仔细倾听，认真记录公诉人的观点。公诉人说得有道理的地方，我微笑点头表示认可；我认为公诉人说得不对的地方，就做深思状，等待时机进行回应。轮到我发言的时候，也不再是暴风骤雨一般对公诉人观点进行狂轰滥炸。在发言之初，我会对公诉人的某些观点表示认同，锁定一些对我方有利的观点，然后以商榷的口吻，与公诉人和风细雨地进行交流。
投之以桃，报之以李。我的友好姿态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得到公诉人的积极回应。尤其是近些年，公诉人队伍增加了不少新生力量，他们参加工作时间不长，身上没有老一辈公诉人的世故油滑，学生的那一份朝气和纯朴依然可见。可以感觉到他们出庭时的底气不足，也可以找到他们在法庭上发言的很多硬伤。如果要在气势上打败他们，在口才上占据上风，对于经验丰富的辩护律师来讲，并非难事。但是，这样做没有任何实质意义。尊重他们，可以使得我们也得到相应的尊重。而这种尊重，最后会体现为对当事人的较好处理结果。
公诉人实际上是公职的律师，相当于法律队伍的正规军，而辩护律师就像是游击队。多年以来，法律界一致公认：辩护律师的能力强于公诉人。原因在于，律师没有稳定的收入，就像觅食的饿狼，久而久之形成了旺盛的战斗力。而作为正规军的公诉人，由于养尊处优，战斗力自然退化。
这些年来，公诉人队伍素质飞速提高。一方面大量的新鲜血液补充进来，另一方面公诉人队伍经常集训，开展大练兵，锻炼出一大批优秀的骨干。我曾先后三次参加公诉人与律师的论辩赛，与公诉人展开交锋。由于是比赛而不是开庭，我重新找回了与公诉人肉搏的快感。既然是陪公诉人练兵，那就不必“温良恭俭让”，打得你满地找牙才叫一个痛快！
但是，我们除了在重大案件中可以领略到公诉人的强劲实力，普通案件中公诉人的表现仍然差强人意。我认为可能是这几个方面的原因：
1、工作量巨大。据了解，大中城市的公诉人，每人每年承办的案件数量，少则几十件，多则一两百件。除了办案之外，很多无聊的会议也占据了他们的大量办公时间。平均两三天办理一起案件，包括了提审、阅卷、撰写文书、出庭公诉、向领导汇报案件等等工作。如此一来，办案质量当然无法保证。律师如果一年办理几十个、上百个案子，质量肯定也会大打折扣。
2、收入不高。公诉人的收入远远不能与律师相比。一名律师如果每年办理和公诉人一样数量的案件，即使按照普通收费标准，收入最少几十万，甚至可以在百万以上。而大多数公诉人的年收入在十万以下。也许有人说：收入不高就不能好好干吗？那么，律师办理法律援助案件质量又怎样呢？北京市法律援助案件给律师的补助是每件500元，有多少律师认真阅卷、会见、出庭了呢？
3、有恃无恐。公诉人对于案件最终判决结果，没有律师那么大的压力。一般说来，只要法院不判决无罪，不改变案件的定性，对于公诉人就是成功。基于法院与检察院的特殊关系，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非常低。无论公诉人付出的工作量大小，基本上都能锁定胜利成果。而对于辩护律师来讲，则是寸土必争，少判几个月的刑期都是成功，能争取到缓刑，几乎是大获全胜，要是能最终判决无罪，那就是中了头彩，足以名留青史。
我在给法学院的同学们讲课的时候，谈到我不喜欢的公诉人类型：
1、威权型。在法庭之上，如果被告人的态度让公诉人不满意，有的公诉人马上脸色一变，声色俱厉，怒斥被告人，并明目张胆地威胁被告人：“你如果继续这种态度，公诉人将建议法庭对你从重处罚。”有的公诉人甚至在法庭上赤裸裸地威胁辩护律师：“辩护人请注意，如果你以这种方式从事律师业务，你的律师道路会越走越窄，而且也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危险。”看似忠告，实则威胁。
法律的威严不在于言语的恫吓。业务能力强的公诉人，能做到不怒而威。在法庭上发出这种威胁的公诉人，他的内心必然是极度虚弱的。他只能通过虚张声势，来掩盖自己的慌乱和业务水平的欠缺，借助国家暴力而不是法律的力量，为自己壮胆，使被告人和辩护人屈服。
迄今为止，没有哪位公诉人对我发出这样的威胁。当公诉人对我的当事人发出威胁的时候，我会立即提请法庭制止公诉人的不当言论。如果公诉人对我发出威胁，我一定会奋起回击：“公诉人请注意，你的言论已经让法律蒙羞！”
2、无赖型。当辩护律师针对公诉人提交的证据提出强有力的质疑，将公诉人的观点打得支离破碎，有些公诉人面不改色，振振有词地用一句话回应：“辩护人的观点不值一驳。”
尼玛啊！我抓耳挠腮、点灯熬油、洋洋洒洒、慷慨激昂的观点，就换来你“不值一驳”四个字？尼玛有本事倒是驳驳看啊！分明是理屈词穷，不知如何应对，还偏偏装出一副高人一等、不屑一顾的样子，你想活活气死辩护人啊！
法庭辩论有一定的礼仪。控辩双方在法庭之上，至少形式上是平等的地位，应当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。即使对方的观点真的“不值一驳”，也可以通过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。不敢接招却又贬低对手的做法，几近无赖。公诉人的这种言论，如果激起辩护律师的不满，辩护律师可能会以牙还牙，当庭戏弄公诉人。如果公诉人从头到尾都以“不值一驳”来回应辩护人的观点，法官和旁听群众也能够看出公诉人的无赖。
庭辩当然也有一定的技巧。遇到无法回应的观点，可以装聋作哑，可以巧妙绕开，也可以采用拖延战术。比如：“公诉人（辩护人）刚才提到的观点，我们不能接受，由于时间关系，我们不当庭进行反驳，我们将向法庭提交书面意见，充分阐述我们的观点。”这样的说法，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，又尊重了对手，同时还给自己留下了余地。控辩审都心知肚明，一般也不会再穷打猛追了。
公诉人这个职业，我一直心存向往和敬意。在律师之外，如果让我重新选择职业，公诉人必然是我的首选。我有几点建议，送给可能会看到这篇文章的公诉人。或者说，如果我有机会做公诉人的话，我会注意以下几点：
1、坚守法律底线。公诉人不是自由职业，言论和行为受到很大约束，有些时候在法庭上可能会言不由衷。但是，既然身为法律人，法律就是我们的底线，永远不可以突破。
2、尽可能远离政治。法律离政治太近，有些时候公诉人迫不得己会被动卷入某些政治案件。那么，尽可能地用法律眼光来处理案件，不要对政治过于热衷。因为法律是相对稳定的，而政治，瞬息万变。在当下中国，法律人不适合搞政治。
3、尽可能细心阅卷。工作任务确实很繁重，但是刑事案件关系到被告人的生命和自由，关系到他的家庭，所以还是要尽可能地认真阅卷。不能过于信赖侦查机关移送的证据材料，不要让他们的错误成为你的事业污点。
4、尽可能与辩护律师沟通。如果你的工作时间确实有限，被告人又聘请了律师，你可以主动与律师沟通，听取律师的意见。绝大多数律师愿意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公诉人，这样可以节省你很多工作量。律师的意见，可以减少你的工作失误。
5、尊重被告人。避免先入为主，不要把被告人当成罪犯。不妨先从辩护人的角度来阅卷，来和被告人交流。也许，换一种工作方式，会有不一样的收获。
6、尊重律师。有朝一日，你也许会离开公诉人队伍，成为一名律师。你今后想获得怎样的尊重，请你今天给予律师同样多的尊重。如果不借助身上的检察官制服，你能获得多少尊重？
7、不要羡慕律师的收入。作为国家公诉人承载的光荣与自豪，是再多的钱也换不来的。如果真的很需要钱，那就辞职做律师，当然，不是每个律师都能挣到很多钱的。如果你想继续做公诉人，那就不要羡慕某些律师的收入。
在法律共同体中，公诉人的工作特点与律师最为接近。法庭上的对抗，是为了追求法律的公正，不应演变为法庭之外的对立。两个职业互相尊重、理解、包容，才能够实现共同的目标。如果公诉人与律师，在法庭内外都打成一团，那将是法律的灾难。
